李星仪停了手底下的动作,迫切地望着李老夫人,恨不得想让她将刚刚那句话重复上个十遍八遍。
“这丫头是不是烧糊涂了!”李老夫人看透了她的困惑,笑说,“咱们此时来可不就是为了找你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太子妃姐姐的?”
李星仪脑中的最后那根紧绷的线突地便挣裂了。
东宫…太子妃…东宫?!
李星仪死死地咬着唇,不然上下牙都在打颤。
她本是东宫别苑宫婢,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己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太子妃有孕后,为了就近方便照料,皇后便遣人将她迎进宫中——东宫与魏宫隔了一条街,就算骑马也要奔上半刻才能到。有身子的人不是寻常妇人,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妃,怀的又是将来储君,自然谨慎为上。太子妃搬离东宫,自然也要带一批人过去伺候,如此一来东宫别苑的宫人便都有了进宫的这份机遇。
东宫上下三百余人,别苑八十三,最后被点去魏宫的仅有十二位,其中含别苑四人——李星仪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天不佑她,李星仪前脚从东宫别苑出来,后脚便被人打晕了抛入河中;可天意又如此,让她在本以为要在冰冷的河水中结束这短暂一生时,居然柳暗花明,给了她另一个身份和一位同样想要进入宫中的祖母!
她该接受这眼前的一切吗?
李星仪隐在被子下的拳头窝得紧紧的,眼中的情绪如海潮般剧烈翻滚——这是否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失去所有却再赐给她新的一切,为的便是不破不立?
想起自己被浸入冰冷河水中的那一刻的感觉,李星仪牙根咬得紧紧的。
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反正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老天爷还能对她更差不成?
有这样好的机会,她不仅要回去,还要查出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
李星仪扶着床沿坐了起来,由着仆婢半拥住她,一口一口地喂汤药。
她尚还有些不适,可是她没得选——若是同屋里这几位说她们认错了人,怕是谁都不会信。
与其被人当做烧坏了脑子,还不如将错就错,这样一来既能代替那位溺死的小姐奉养她祖母,又能接近东宫调查自己的死因,岂不是一石二鸟之举?
李老夫人给庭芳使了个眼色,庭芳会意,二人一道出了房间,站在外间廊上。
“二小姐想得开,主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庭芳看出了她的心事,主动道。
“原先说要带她进京,也不知道是谁哪里得罪了这冤家,死活不愿意来。”李老夫人点点头,半是奈地道,“本也没指望她,想着既然来见她姐姐,没个由头不能上门,这才好说歹说将她弄来。经了这一遭,八成她知道还是命贵重,一下便想通了罢。”
庭芳踌躇片刻,又说:“可奴总觉得,二小姐倒是同之前不大一样了…”
“那是她知道好歹了。”李老夫人转过身,不以为然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剐他们两层皮下来便不老实。”老幺愿意好好地同自己一块儿进京,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庭芳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
一连修养了几日,李星仪恢复得极快,总体上好了个七七八八。李老夫人见着人大好了之后,这才带着孙女仆婢一道进了京。
大魏千里江山,有江干百里碧水波,汀州芳草花影迷乱,阳关沙丘残阳如血,北境霁后雪泥鸿爪。
若说人人心中最向往的是哪处?自然是百年华阙,帝都元京。
李老夫人一行是在辰时后入的城,此时不算早亦不算晚。
“京中不比咱们老家,什么事儿都能由着你来。”马车中的李老夫人正执着李星仪的手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京畿内外哪怕六七品的小官呢,也极有可能是天子脸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你不能说话倒还好些,只是见了你姐姐后莫要再砸她东西——这次便是奔着她来,若能让她留下你更好,须得讨她欢心才是。”
李星仪沉思片刻。她虽然一路也听了不少李二小姐曾经干下的“丰功伟绩”,可委实没想到能横到这个地步——动不动就砸人东西?看这两天用的物件要么是金玉要么是玳瑁还磨了光的,可都是贵重的物件,是她在别苑里见都见不着的。若是叫她砸,她可舍不得。
见李星仪不答话,李老太太当她往日的脾气又上来了,声音拔高了几分,听上去也不是那样高兴了。
说什么,你得听进去,不仅听,还要得按着的吩咐做。”李老夫人道,“你老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能为家里带来什么?眼下就是要你好好磨一磨你那脾气,别见着人就下脸子!你已经是个哑的了,不知在那块地儿找个夫婿有多难——高不成低不就,不如跟着来京中寻门好亲事,回头我也有脸去地下见你娘!”
李星仪抬了抬眼皮——她这两日算是看明白了,不说那位已经溺死了的二小姐,怕是连做太子妃的大小姐从前怕也只是李老夫人往上攀的跳板,一心想着靠自家的姑娘上位——人又不是梯子,心太大的人顺着往上爬早晚有一日会将这梯子压塌。到时大家一起摔下来,只会得不偿失。
不知那位溺水的李二小姐是如何想的。
她心里有了一样推断——那样害怕同人交流脾气又阴晴不定的二小姐怕是打心底里不愿意,不知道做了什么才导致惊了马,连人带车一起落了水。
这样的天落水,她这样常常干活的人被捞起来的时候都去了半条命,更不要说那位养在深闺娇滴滴的小姐了。
李星仪没再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李老夫人觉得奇怪——自打自己这孙女被捞起来之后整个人的脾气都温顺了不少,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李老夫人倒没往别处想,只当李星仪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后心里害怕所以转了性——同名同姓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掉进一条河里,这样的事儿直直地说给李老夫人她都不会信。
李老夫人撩开了车帘,看着宽绰街道上栖金描玉的亭台飞阁,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庭芳也伸出头向外瞧,一番艳羡之后对李星仪道:“小姐不来看看?这铜驼街果真就像画里的仙坊似的,闭着眼指一座楼都有百尺高!”
李星仪听后微微抬了抬眼皮。
李老夫人等人是头一回来,但她却不是——她在京中的东宫别苑呆了两年,什么没见过?
东宫不在魏宫之内,而在魏宫以东。南邻典农署,东邻永安里,北靠苍龙海。往西便是魏宫掖庭,里头住着的多是天子嫔御——当今皇后善妒,天子怯内,掖庭约摸成了个空壳子,此话不谈。太子殿下自小生长在魏宫,久而久之东宫便成了一处华丽的摆设,别苑更是这处摆设之下的一粒尘埃。
说是尘埃并不为过,因别苑本就是粗使婢女浆洗打杂之处。
李星仪两年前来到元京,那时已经身分文,几乎要饿死在街头。全赖街头贴着的那张招东宫婢女的一张告示便摸去了别苑——同去的女子不少,只因世人皆知皇族貌美,都有亲近之意。
李星仪与她们却大有不同,那时她只想活下去。
活下去…
一阵铁蹄声将李星仪从思绪中拉回。
车马急急地停住,将车里的三个主仆颠了个踉跄。
庭芳一手扶着李老夫人,一手去搀李星仪,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还未质问马夫便听外头一阵喧嚷。
“怎么回事?”李老夫人问道。
庭芳撩开了车帘,只见前头水泄不通地围了不少人。
她又看了几眼,突然身子一颤又缩了回来。
“前头有不少禁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庭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些,可额角依然有汗流了下来,“地上还有些…像是血…”
李星仪见庭芳面色发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便掀开了窗毡探头望去。
“别看!”庭芳要去捂她的眼睛,却迟了一步。
铜驼街可容九驾马车并行,然而此时却站了满满的人,多数是身着玄金铠甲的禁军。
李星仪这个方向恰巧看到禁军正将几个昏死过去的人抬走,而那些人的身下均有一滩滩暗红血迹。
黑压压的禁军中,有一男子格外出挑,黑色金丝软甲覆身,勾勒出宽肩窄腰。他腰间别了一把二尺来长的弯刀,正侧身对旁边的禁军说话。兴许是因为个头太高的缘故,他脊背挺得笔直,只能微低下头同人交谈。
似乎是感应到有人目光一直盯着他瞧,那人突然扭头望向她这边来。
李星仪赶紧放下了帘子——此刻她的心跳得十分厉害,十分地不舒服不说,就连嗓子眼儿也堵得慌。
庭芳见她面白如雪,以为她也是同自己一样,是被吓着了,便赶紧用帕子从兜里捻了一颗药丸递给她。
“看来是还没好利索。”李老夫人道,“不过这样也好,见了你姐姐,她会心疼。”
李星仪吞了药之后,感觉稍稍好了一些。她又想去撩窗毡,却被庭芳制住了双手。
庭芳朝闭眼小憩的李老夫人那处努了努嘴,示意她本分一些。
东宫别苑哪里都不好,唯独一点好,便是不缺调教。里头的宫人顺从,你说什么话都听得进去。听人劝吃饱饭,李星仪再也不去瞧外头了。
片刻过后,随着一阵轱辘声响,马车又重新向前行。
这一行的终点,便是东宫。

"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