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儿不知为何,皇后突然急召渔阳郡守安羡生大人回京。安大人接到皇后密报紧赶慢赶,为了节省时间,便抄了山路进京。”何雁迟指着地上的人对赵老道,“恰好近日多,安大人在山中不慎遇上滑坡,才变成这副模样。”
赵老蹲下身躯查验一番,随后站起身,将手往袖中一抄,奈道:“药石罔顾。”
何雁迟迟疑片刻后道:“娘娘在署内,她已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将安大人救活。”
“他强撑一口气过来,想是心中还有事要交代。”赵老叹了口气,“你去拿药给他吊着,娘娘那边去说。”
何雁迟躬身退下。
赵老进了太医署,便见厅内放了张榻,皇后坐在榻上,太子妃姐妹正在一旁伺候。
皇后见他进来,攥紧了拳头松了松,道:“当年成璧的事,本宫不追究,只要你日后好好呆在太医署内侍奉君主便可。如今安羡生遭此大劫,本宫要你论如何也要救活他!”
赵老往地上一跪,怀中的驴肉滚了两圈滚到地上。大全过来闻了闻,没敢下嘴;双全龇牙咧嘴地看着皇后,却也不敢上前。
“娘娘,安大人五脏俱损,实在救不活。”他叩头道,“不过可以确定,安大人并非是山顶滑石所伤,他是被人下了毒手。”
皇后一听,顿时站起身来。
李星仪与李玉镜面面相觑,耐着性子听赵老说话。
“界山陡峭,若山顶大小碎石滑落,必然会将人砸成窟窿,安大人是没那个命来到娘娘跟前的。”赵老又磕了一个头,“如今他血肉模糊,可从他身上的伤口能看得出力道均匀,所以老臣断定安大人是被同一个人下手,是活活被砸成这般模样。”
李星仪倒吸一口凉气,从脊椎骨散发出的寒意令她头皮发麻。
“世间竟有如此歹毒之人?!”李玉镜惊怒道。
赵老看了太子妃一眼,无奈道:“三位主子是高门出来的大家闺秀,不像我们,十几岁就同伤痛病症打交道。老臣在太医署数十年,什么伤病没见过?安大人这儿错不了,他是遭歹人害才变成这样。”
皇后颓然地坐了回去,抬起颤颤的手拧着眉心。
“是我害了他…”皇后道,“若我不一门心思想问他从前的事儿,他也不会来…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外间又一阵人潮涌动,随着一阵千秋呼唤声,太子萧琰也驾临太医署。
太子直奔署内而来,同太子妃眼神对上,见她眨眼示意后才看到赵老跪在地上,便伸手将他搀扶起了,又问:“发生何事?外头那位又是何人?”
赵老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又说出自己的猜想。
饶是见惯了前朝纷争的太子,在听闻安羡生是被砸成这样后也十分不敢置信。
“安大人在任这些年,渔阳百姓莫不称好。”萧琰道,“渔阳官员多数是安大人门生,不太可能残害他。或许是别处来人也未可知。”
分析过后,萧琰又向皇后揖道:“母后放宽心,诸位医丞正尽力施救。若真无力回天,儿臣定然会追查到底,给安大人一个交代。还请母后保重身体。”
皇后长叹一口气,用带着疲惫的音调道:“我秘密将他召入京中,还是走漏了风声。你追查时谨慎些,不要打草惊蛇。”
李星仪早在一旁看了会儿,见皇后的手一直在颤,便握住了。
“太医署药味太重,对您和姐姐身子不利。”她道,“事情交给殿下,您若想等安大人醒过来,咱们就在外面等会儿。您若累了,咱们就先回去,安大人若是醒了,咱们再过来…”
皇后一抬眼,看着李星仪那张脸,心境也慢慢稳了。
“好孩子,你不知道…”皇后看着她道,“外头那个,倘若是你…”
话还未说完,许松意跳了进来。
“殿下,娘娘!”许松意指着外间道,“安大人醒了!”
皇后神色一凛,立时就往外走。
李星仪正抓着她的手,也被带着向外走。
此刻她心里有一千万分的不愿意——刚刚进来的时候她扫了一眼,见那位安大人已经没个人形了。若真是被人所害,可想而知他吃了多大的苦头!
这会儿李星仪倒有些庆幸——还好她当初只是让人抛进河里,若是让人砸成这样,还不如一刀结果了她。
李星仪随皇后走到院内,直至来到安大人跟前。
她不忍心去看,只能偏过头去。
“姐夫…姐夫”皇后含泪唤道,“你如何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安羡生正躺在地上,拼命地睁开了一只眼——因只有一只眼睛尚还完好,另一只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
“娘娘…”安羡生张嘴,含糊道,“我…被人…我不知道…他是…谁的ʟʟʟ人…”
皇后半跪下身去,点头道:“我知道,我一定查清楚。”
“或许是…他…”安羡生虚弱地翘起一只断指指向院门外,“成璧…衣冠…”
皇后忙问:“是谁?!”
李星仪心里急得不行——她知道安大人濒危,可若是他张嘴便是那个人,这会儿不就不用旁人问话了?
她忍不住偏回了头,一脸焦急地等着安羡生说下半截话。
哪知安羡生见了她,那只仅剩的眼睛突然间瞳孔放大,正在渗血的胸脯处蓦地涌出一大股血。
“孩子…”安羡生看着她,竭力道,“成璧…女儿…”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发声,还是依然保持着指向门外的姿势,只是眼神变得空洞,死盯着李星仪的脸。
李星仪被看得毛骨悚然,她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是因为害怕。同时心中酸涩难当,为这位安大人感到难过。
赵老上前一探,片刻后道:“娘娘节哀,安大人…去了。”
皇后听后几乎脱了力,李星仪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好在是浸在宫中多年之人,再大的悲恸也不会让皇后丧失思考能力。
“你姨丈的后事,务必办妥善、办风光了。”皇后先指挥太子办事,又转头对太子妃道,“将你祖母请进宫,我要好好地问她。”
暂居在东宫别苑内的李老夫人正享受着别苑内宫人的精心侍奉,心中暗暗叹着:天家手腕调|教过的宫婢们就是与众不同,只消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你是渴了还是饿了,是想抻腿还是想翻身。
如果不是在京中,而是在自己家中就好了。李老夫人如是想。
“人活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为的一个舒坦。”她对庭芳道,“晚年时候有人伺候,便是年轻时辛苦些也没什么。”
庭芳只是静静听着,有时也侧眼看向一旁的吕奚官。这位是别苑里的女官,从初见时的眼高于顶到现在的点头哈腰,不得不说,的确是能屈能伸。
这厢吕奚官腆着脸在伺候,突然外间便有人来传信,说显阳殿召李太夫人入宫。
李老夫人喜滋滋地拂开吕奚官的手,带着庭芳跟着人进了魏宫。
显阳殿不是头一回来,这会儿不知为什么,李老夫人越往前走就越总觉得心中有些忐忑。
她暗暗给自己打气——大孙女是太子妃,老幺嫁进公主家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还能少了她的福气不成?
这么想着,李老夫人脚底下也生了风,着人通报后便进了显阳殿。
一撩开帘子,她便觉得今日不一般了。
上首坐着的还是皇后,两个孙女一左一右地站在身边。大孙女身旁是当今太子,老幺李星仪身侧并排站着位高个儿的极秀气的男子。
李老夫人只识得皇后和太子,忙上前磕了头。
皇后却指了指那秀气而瘦削的男子,平和道:“这位是燕王。”
李老夫人无法,又给磕了个头。
皇后面色不虞,叫她起了,又转头对李玉镜道:“你先带着星仪出去走走,也算给母后留些体面。”
李玉镜诧异地抬头望了皇后一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扯了李星仪的袖子离开。
姐妹二人一走,显阳殿内便只余下皇后与李老夫人、太子、燕王。
“阿纯。”皇后开口唤燕王,“你和无垢也出去。”
萧琰微躬了身子,同萧纯一道出了门。然而走过显阳殿的回廊,他又绕向后面,打开一扇侧门。
燕王诧异地拉住了侄儿的手,摇头示意不可。
萧琰冲他笑了笑,道:“王叔,我既已是储君,自然要为母后分忧才是。何况李太夫人是玉镜的祖母,此事若同玉镜有关,我又怎能置之不理?”说罢径直走了进去。
燕王无奈,只能跟在他后面走进去。
夹殿昏暗,萧琰轻车熟路地带着小叔一路抹黑走,不几时便走到一扇镂花木门前,同时皇后的声音也从门另一端的屏风前传了出来。
“…本宫今日请老夫人来,不是同你闲话家常的。有一件事存疑,须得问明白了。”
李老夫人听出皇后的口气比平时重,忙道:“娘娘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老身知无不言。”
皇后默了一瞬,就在这一刻,众人呼吸都屏住了。
“你儿媳徐氏是什么时候诞下星仪的?”
李老夫人一听,也不知道好端端地怎么就扯上自己死了多少年的儿媳了。可既然皇后问了,她自然得回答。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容老身想想…”李老夫人掐指一琢磨,“十九年前,那会儿还是三伏天,最热的时候下了一场,第二天老身那儿媳便胎动了,星仪是第三天晨起出世的。”
皇后的手指扣着桌角,问:“你可亲眼见着了?”
李老夫人嗐了一声,伸出三根手指望天上一指,斩钉截铁地道:“老身那儿媳生产时,全家人都在外头候着。不过说来也奇怪,这第二胎倒比头胎难生,我那儿媳喊了一整日!老身一直等到子时,儿媳妇偶尔才叫一声…天将将亮的时候星仪才出来,可我那可怜的媳妇没命照看她,撒手就那么去了…”
李老夫人边说边抹泪,哭得一抽一抽的,看神情倒不像有假。
皇后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暗自嘀咕:“这世上还真有这样巧的事儿…”
李老夫人哭得难过,被庭芳搀着坐下了。
皇后理了理思绪,这才道:“对不住,这么匆匆将老夫人寻来,本也是问问星仪的事情…”
没等皇后说完,李老夫人那张挂满泪痕的脸便又探了过来。
“可是她在宫中犯了什么错儿?”李老夫人道,“这孩子出世没了母亲,老身可怜她,便纵容了些。她拧巴,有事儿憋在心里,也张不开嘴。现在嘴巴利索了,若是冒犯了娘娘,您只管训诫便是!”
“没什么…”皇后有些疲惫地挥挥手,“这孩子我看着有眼缘,所以才想问问她出生前后的事儿。既然不是,那便罢了…”
李老夫人身侧的庭芳忽地抬头,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皇后,片刻后又低下了头。
“天底下有眼缘的可不多!”李老夫人也不擦眼泪了,喜出望外道,“娘娘看重她,那是她的福气。”
皇后叹了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
“我派人将您送回去。”她强撑笑意道,“我家姐夫入了京,可惜遭歹人暗算,刚刚去了。回头还得着手操办丧事,先不留您了。”
李老夫人唉哟了一声,念了句佛号,又道了几声节哀,最后才跟着人离开了显阳殿。
李老夫人一走,皇后便偏过头,对着屏风后说:“偷听完了?”
那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叔侄二人走了出来。
燕王萧纯的脸有些红,可惜是个哑巴,只能手忙脚乱地比划自己并非有意来偷听。
萧琰倒是大方,挡在他面前道:“不怪小叔,是儿臣拉他来的。”
“罢了,他偷听也不是一回两回。”皇后懒得追究他们,捏着太阳穴道,“安羡生走前瞧了星仪一眼,说什么‘成璧’、‘女儿’,我当星仪是成璧的女儿,这才传了这老太婆问话,没想到只是个巧合罢了。”
燕王听后,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萧琰又道:“死前也要说出口的话,应当做不得假。此事交给儿臣去查。”
"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