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畏畏缩缩,冬天来势汹汹,就算是室内也有些凉。

晏昀之让施萱陪温昱明午睡,睡的是他的床,房间开了点暖气,他还有工作没做完,便留在客厅没去打扰他们。


过了半个小时,晏昀之走进房间,发现温昱明还睁着眼睛,施萱却已经沉沉睡去。


温昱明毕竟是男孩子,有玩具还能安静一阵子,但到室外就控制不住地撒野,东到南,西到北,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但施灵萱似乎很怕他会受伤,始终精神紧绷,亦步亦趋紧跟其后,硬生生绕着公园跑了三四圈,如今累成这样也情有可原。


“叔叔。

”温昱明喊。


晏昀之比了一个噤声。


温昱明小声抱怨说:“姐姐把的被子都卷走了。


他睡在里侧,身上被子是一点都没盖到。


晏昀之忍不住笑了。


他没帮温昱明把被子抢回来,而是转身从柜子里重新拿了一床被子出来,帮温昱明盖好,问他“这样可以吗”,得到温昱明肯定的回复后,他轻拍温昱明的背,让他继续睡,而后打算离开,但袖子却被拽住了。


温昱明委屈道:“叔叔,你别走,怕被子又被姐姐抢走了。


施灵萱这一觉睡了两个小时。


睁开眼看到怀里的温昱明,还没察觉出不对,只觉得自己的右手好像被压麻了,紧接着她将身体翻正,看到了头顶上的晏昀之。


他闭着眼,低垂头,像电量耗尽的机器人,身体微微倾斜着靠在床头。

左手绕过施灵萱搭在温昱明的背上,之前应当是在哄温昱明睡觉。

后脑勺的头发因为东倒西歪,被挤出一个怪异的弧度,并不像平常严谨体面。


施灵萱脑袋还没彻底清醒,下意识盯着他看。


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午后的阳光被滤成淡蓝色覆盖在人的脸上。


晏昀之的五官其实十分锋利,尤其是不带笑的时候,看起来特别不近人情,可能是他总是游刃有余的原因,施灵萱一直觉得晏昀之有一种充满智慧的赏心悦目,同时施灵萱也知道晏昀之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从容轻松,即便他总是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好。


施灵萱看着晏昀之下巴上的胡茬,突然很好奇那是什么手感。


鉴于施灵萱是个善于将想法付诸实践的行动派,于是很快伸手摸了一下,有点扎,但挺好玩的,见晏昀之没醒,又忍不住多来回摸了几下,然后又好奇地往侧脸摸去。


摸到左脸的时候,手腕被按住了。


晏昀之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什么啊。

”他的嗓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施灵萱迅速把手收回:“没什么。


晏昀之愣了下,头脑清明了些,他坐直了身子,扫了一眼还在沉睡的温昱明,问施灵萱几点了,施灵萱说四点多,晏昀之便点了点头,说他再眯一会儿。


施灵萱刚被抓现行,怕晏昀之找她算账,不免有些心虚,立刻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让晏昀之躺在方才她躺的位置上。

但晏昀之似乎并没有找她算账的意思,他几乎是一躺下就又睡着了。


看着床上一大一小两个,施灵萱不知怎么又想起第一次见晏昀之的场景。


十七岁的晏昀之温和皮囊下暗藏倨傲与意气风发,而过去了十年,那些藏着的东西好像被岷城一阵阵和一场场风冲刷殆尽,只余下挥散不去的疲惫。


施灵萱又看了会儿,然后退出房间,轻轻阖上了门。


直到一个小时后晏昀之才彻底醒来。


他身上是施灵萱之前盖的被子,被子被十分妥当地盖好在他身上,显然是被人细心整理过,反观一旁的温昱明,身上的被子因翻身早就变得乱七八糟。


晏昀之伸手将其调整好,接着起了床。


从房间里出来后,看到施灵萱将储物间的拼图搬了出来,正坐在地上拼。

见他要在对面坐下,她还急急忙忙地阻拦了一下:“哎!你别坐那儿,那边我一会儿要分片的!”
晏昀之冷冷地看她两秒,到她边上的空地坐下了。


施灵萱拼的是一千片的,应当是那三盒拼图里片数最小最简单的一副,最外圈的框已经拼完,正在一点一点往里补,剩下的拼图被全部翻到正面平铺在地上,又被她耐心又细心地按照颜色和形状分类放好。


晏昀之看到图案里有个人在游泳,又想起早前在公园的对话,于是问施灵萱:“你说你不想学游泳?为什么?”
施灵萱想也不想道:“就是不想。


晏昀之没有继续往下问,但没过多久,施灵萱又轻轻说:“我小时候跌进河里过,我有点怕,我不喜欢有水的地方,也不想学。


晏昀之的目光重新落在施灵萱身上,他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唇角带着一贯的倔强弧度,微微皱着眉毛,手里拼图的动作不停,显得十分专注,好像那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理直气壮又敷衍。


晏昀之换了个话题:“眼睛上的伤都好了没有?”
施灵萱没回话,他便又问了一遍。


“啊,我没注意,”施灵萱这才应道,“应该好了吧。


她摸了摸伤口的位置,又闭上眼,往晏昀之面前凑。


她毫防备,全然信任的姿态,而且离得太近了,几乎能感受到呼吸。

晏昀之的视线不由往旁边偏了偏,几秒又移了回来,但身体往后倾了些,视线先落在她的眼皮上,没什么痕迹了,然后又移到她的额头,那上面有一个很淡的疤,像是白纸上的一道污渍。


施灵萱是疤痕体质,小时候磕磕碰碰,到现在留在身上的疤不在少数,最明显的当属额角处的这个,不过她碎发多,挡了个七七八八,不凑近一般不会注意。


“这个怎么弄的?”晏昀之轻轻点了点。


施灵萱又睁开眼:“小时候和乔希打架的时候弄的。


“痛吗?”
“乔希比较痛,她用门牙磕的,都磕出血来了。

”施灵萱想起当年乔希疼得满地打滚的画面还洋洋得意,但对自己当时觉不觉得疼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而且她早已习惯受伤。


她说:“我身上还有好多疤呢。


施灵萱撸起裤管炫耀:“看,小腿上都是小时候摔的。

”说罢又开始撸衣服袖子,“还有这几个,这个是被柜角蹭破的,这个是在实验室里被量杯刮的,小师妹手脚太笨了,还有这个——”
晏昀之越听脸色越黑,在施灵萱将手伸到他面前的时候,毫预兆地捏住了她的脸。


“施灵萱。

”他说,“你是觉得这值得骄傲?”声音很冷,显然是生气了。


施灵萱被掐得有点疼。


她不明白晏昀之为什么突然生气,有些惶惶道:“晏昀之,你怎么了?”
晏昀之抿了抿唇,松开施灵萱的脸,转而摸了摸她的头,表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无力,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伤没什么好得意的,关心你的人会担心的。

以后尽量不要再受伤了,尤其是脸,留疤太可惜了。


脸留疤可惜?为什么?她又不靠脸吃饭。


施灵萱愣了愣,迷迷糊糊地思考晏昀之是不是说她漂亮的意思。


这么想着,也就问出口了:“晏昀之,你是觉得我好看吗?”
晏昀之忽然又伸手摸了摸施灵萱额头留疤的地方,大大的手掌将施灵萱的视线全挡住了,她看不见晏昀之的表情,只能感受到晏昀之在用指腹摩挲那个疤,温暖的热度透过皮肤传了过来。

她听见他说“是”。。

周二,施灵萱接到了乔希的电话,让她有空回家一趟。


本科时期,施灵萱几乎每周都要回家一趟,这是常菁要求的,常菁甚至希望施灵萱每天回家或者直接通校上学。

饶是施灵萱也觉得太夸张了,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但常菁却认为这是有必要的。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将施灵萱叠吧叠吧直接做成便携款带在身上,可惜施灵萱上了大学还在长个,忽略那张过于显嫩的脸,其实也有近一米七的个子,再叠也带不进口袋。


与家里闹翻之后,施灵萱已经有几个月没回过家,连国庆长假都留在学校。


施灵萱有意不回去,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当然,晏昀之的投食除外,他主动向施灵萱索求帮助,她合理地提出要求,这是平等的交易关系。

但回家就不一样了,施灵萱总不能在家吃饭还付钱,但不付钱,就好像她示弱投降,收了他们的恩惠。


施灵萱还是很有原则的。


追求真理的道路都是曲折艰难的,她要抗争到底,自然不能轻易妥协。


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乔希一向能传话就不发短信,微信更是不屑于给施灵萱发,这次竟然亲自打了电话来,想必是有要事找她,施灵萱决定大度地给她个面子。


施灵萱斥巨资打车回了家,进门就闻到一种不该存在于常世的气味。


——是常菁在备饭。


常菁对做饭烧菜有一种难以阻拦、不顾他人死活的热衷,且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有无限包容,就算黑得像煤炭,在她眼里也是精心调色的结果——任何藏了心意的东西是不会难吃的——这类谎言说多了容易把自己骗过去,但也只能骗骗自己,这导致这个家中只有姓乔的没有减肥的烦恼。


大抵是太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乍一下扑鼻而来,施灵萱还感觉怪亲切的。


刚好乔希迎面而来,施灵萱清了清嗓子,大声问:“乔希,叫我回来什么事啊?”
乔希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妈让我叫的。


听到动静的常菁在厨房里喊:“施灵萱回来了是吗?”
施灵萱看了眼乔希,扬声短促地回了个“是”,然后低着头快步进了房间。


施灵萱不明白乔希为什么会答应帮常菁打电话给她,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施灵萱觉得很是丢人,一下午见到乔希都绕道走,之后干脆窝在房间里不出去,思忖今天常女士将她叫回来的目的。


直到开饭,施灵萱躲无可躲,逃无可逃,才坐在了乔希身边。


乔家的固定就餐座位就是施灵萱和乔希坐一边,乔阵和常菁坐一边,以前还好,但今天气氛不对,饭桌上没人说话,施灵萱陡然生出一种正在别人家做客的错觉。


此外,不知是否巧合,餐桌上的菜品比施灵萱记忆中丰盛了不少,但再丰盛也是出自常菁之手,对于最近被晏昀之的大鱼大肉养刁口味的施灵萱来说,不亚于吞树皮。


施灵萱吃得艰难,心想这一趟回来得不是很有必要。


常菁本想训斥一下施灵萱,这么久也不知道回一趟家,但见她不停扒饭,就是不吃菜,表情说不出的苦楚,只当施灵萱是在学校受了苦,一时间也有些心疼。


她缓了态度:“小满,最近都在做什么?”
实际上常菁叫施灵萱回来的目的十分单纯。


虽然施灵萱叛逆得既突然又恼人,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久没有消息,她不免担心,叫回来是想看看情况,当然,能再劝说一番,让她别搞那个劳什子有机就更好了。


可惜施灵萱意志坚定,骨头硬得堪比石墨的某个同素异形体。


“在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做努力。

”施灵萱把饭全咽下去了,才铿锵有力地回答,余光瞥见常菁捏着筷子的手突然紧了,她的心也跟着紧了紧,又连忙改口,“在做实验!除了上课,每天都是做实验。


接着施灵萱忍不住全方位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研究方向和日常工作。


她认为自己讲得很有意思,但没人在认真听。


常菁直接打断道:“行了,知道了。


施灵萱眼神暗了暗,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垂下头继续扒饭。


一旁的乔希突然瞥了她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垂眼保持了缄默。


饭桌上再次安静下来。


“别光吃饭啊,这鱼不错,小希小满,你们都尝尝。

”这时乔阵突兀开口说。


乔阵和常菁的婚姻也是封建社会的产物,一个是一板一眼克勤克俭太过老实的干部,一个是灯红酒绿极其不老实的美女,照理说八竿子打不着,但谁让两人都是被有色眼睛残害的单身族,被无良媒婆一撺掇,凑活着处处看呗,结果这一处就处了这么多年。


有时候周围人也怀疑两人闹离婚,是真想离,可出于很多原因,最后也没离。

估摸着乔阵自知离婚后开第二春的几率太低,决计不能失去常菁,是以为哄常菁开心,总能面不改色地拖俩孩子下水。


乔阵分别给施灵萱和乔希夹了一块咸到能配下半碗饭的鱼肉,顺嘴说着:“对了,我早上碰见周群了。


常菁抬头问:“他身体怎么样?”
“还是那样,时好时坏。


周群的身体一直说不上好,可能和以前厂里的工作有关。


周群虽然是老板,但习惯亲力亲为地下车间,车间粉尘污染大,多年下来,身体多少受到些影响,再加上他年纪大了,各种病痛也争相浮上水面,成群结队在他身上开趴体,搅得人不得安宁。


常菁叹了口气,又板着脸敲了敲施灵萱的头:“听到没有?所以让你别去实验室,找个安稳的工作多好,现在你这么积极,以后有的后悔的,赶紧改主意还来得及,别想着拖下去。


施灵萱不吭声,不想在吃饭的时候和常菁争辩。


乔阵同样叹气:“柏言也是,总在忙工作,又住得远,要是住在家里还能和他爸有个照应,现在一个人在外面,真碰上什么事肯定也不会和家里说。


“他也二十七八了吧,也不知道有女朋友了没有。

”说着常菁瞄了一眼乔希。


乔希面无表情道:“看我做什么,我和他又不熟。


“没有。

”施灵萱难得在吃饭的时候主动插话,“他没时间。


“这是什么话,交女朋友有什么没时间的,只有想不想空出时间。

”常菁放下筷子,忍不住埋怨道,“要是小希争气点,和柏言正好处一对,知根知底的,多好。

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我都不好意思和人家说这事儿了。


乔希起先不响,突然又冷下脸:“真是对不起,我就是这么不争气。


这态度让常菁有点急了:“小希,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


“就这么说。


“你这孩子,你——”
乔阵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吃饭吧。


话被打断,常菁的火蹭蹭地就彻底起来了:“好什么好!乔阵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最烦你当和事佬!什么事都要放一放,放到最后解决了吗?根本没有!你要看不上我的教育方式,那你自己来啊,倒是给孩子们想想办法啊,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当着孩子的面挨骂,乔阵也有点急了:“我怎么没给孩子们想办法了,我都退二线了还总是去单位,我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她们!”
“你还好意思说啊乔阵,我瞧着你去单位也没见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成天带着一身烟味回来,我看你就是去找烟友的吧,在家不敢抽就去单位抽是不是啊?啊?!!”最后一个“啊”堪比维塔斯,振幅极大,振动频次极高,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施灵萱呆滞地盯着手里的饭碗,心想她的确好像不该回来的。


避免再被卷入战争,施灵萱饭后便回了房,盯着门锁纠结了会儿,又把门给锁上了。


之后呆在房间里看书,看到发困才想起要去洗漱,等洗漱后躺在床上,不知怎么又想起饭桌上常菁问的那个问题。


施灵萱的确没在晏昀之身边看到和他年纪相仿的异性,但也可能是她没看到,毕竟从前他们很少见面,一直是网友关系,现在一周也只见面一天,说不定是她说错了,晏昀之万一有女朋友了,那她岂不是骗人了。


她窝在被子里思索了会儿,索性给晏昀之发了个消息:晏昀之,你谈恋爱了吗?
晏昀之没一会儿便回了一个问号,接着又问施灵萱怎么了。


施灵萱说:今天我妈问起来了。


晏昀之回答:没有。


得到本尊的答复,施灵萱放下心,又忍不住打字追问:为什么没有啊?
晏昀之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不多时便回复:没时间。


施灵萱激动道:我也是这么和他们说的!
看来她还是很了解晏昀之的。


晏昀之的收入可观,但并不轻松,在自家公司工作的优点显著,弊端也不可避免,他接受了太多期望,必须做到一丝不苟,稍有差池都可能引来质疑。

源源不断的事务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剩下的时候他需要足够的休息,就像机器人一样,必须要充好电才能继续工作。


但没想到她和晏昀之这么默契。


就在施灵萱得意的时候,晏昀之打了电话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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