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云景坐在泥地里巴拉巴拉讲了半天,殊不知午时已经过去半刻。
“你知道的可真多啊,不像我天天就背那几本宫廷礼仪。”
“学那玩意干嘛?”明云景问道。
“我爹想让我再大几岁入宫去,所以要我现在就去做点妃子应该的礼仪。”说完阿鹭还叹了口气,“我还没遇到一个能相交一辈子的男人呢,就要被嫁进宫里了...”
“那可惜了。”明云景摆摆手道:“当朝天子继梁王朱全忠之位夺得唐天下,如今更是疆土一隅,遍地烽烟,只怕梁朝再难支持几年了,不如让你爹爹再多思索一番,晋军已然势大,不如...”
“你是唆使我爹把我嫁给那个沙坨人?”
“啪”一个大耳光打在明云景脸上。
“阿鹭,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说嘛,现在曾祖刚刚殡天,尊父朝堂失宠,朝廷内部天子诸侯臣子五六相争,不如尊父先回青州老家观望几时,待到形势明朗时再行出山。”
“那形势几时明朗?”
“额...”
明云景尴尬笑了几声:“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测算天下运势的。”
李鹭反问道:“你不是赊刀客吗?一语成谶、半看世间,怎么连这也看不出来?”
“那是我爹,我可没那本事,要不这样吧,你也说了我是个赊刀的,我爹留下来六柄刀让我有乱时入城里赊卖,每把刀的刀柄夹缝里都有一条我爹留下来的语谶,我见你也是有缘人,尊父带走一柄,不如你也来求一柄,就当是我赊出去的怎么样?”
“真的?”
阿鹭从明云景那破口袋里面抽出来一柄短刀,黑色的木柄和陨铁,亮银色的刀锋,刀身刻有几个看不懂的文字。放在手里把玩了几下便觉有几分重量。
“赊刀...”
李鹭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觉身后有一股力量拽她起身,回头看去是他同样守孝的哥哥李洺。
“你在这干嘛?还不快点回去守灵。爹爹要生气了,后果你也是知道的,蹲在这里和一个臭要饭的说什么说。”
说完还不忘鄙夷的看明云景一眼,拉起来李鹭咚一声大门关上。断了明云景所有的念想。
仔细想想这个女孩还真的是有意思呢。
在人家大门口蹲了大半天,肚子也饿了,早上吃的那点薄粥到了下午早被消化一空,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明云景打算回去先吃个午饭。
就在大门关上的一刹那,阿鹭身子一个趔趄,手里的短刀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
阿鹭气的直跺脚,小脸鼓鼓的。
而眼前这个男子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挑了挑眉毛说道:“咱爹说了,不要和这些陌生人来往,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和叫花子一样的乞丐,万一哪天给你掳走了卖到怡凤楼里看你还哭不哭的出来!”
“他不是坏人!他是...”
“你怎么知道?就凭他的三言两语?”
阿鹭看眼前这个头戴花翎身穿箭袖长袍的男子越发可恶。
“哼!不理你了!”
“随你便咯。”
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是招人讨厌,阿鹭一跺脚丫子推开一条门缝,明云景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消失在巷道里,又悻悻蹲下来去看那柄短刀。
可能短刀时间也久了,短刀稍加碰撞木柄便裂开来,从里面掉出来一张发黄的帆纸条,上面写着三个用秦代小篆书写的古字。
谷水矢。
谷形似麦粟,水形似江涛,矢好似飞射过来的羽箭。
“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大概以后会懂吧,亦或者是遇到个算命先生来求解一番。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那个愣头小子一面了。
此时安定坊里,正值暑热的时候,过了午时坊内的人家都是一个接一个躺着懒得动,时不时传出来几声呼声。
和里长打了个照面以后明云景径直走回去自家的院子。
“哇!”
明云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差点踉跄摔倒,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这么长时间了你胆子还是这么小,嘿嘿,还是认我当大哥吧!我保护你!”
是严大用啊。
“你这个憨货!干嘛藏在墙头后面啊!你吓死我了!”
“都说了你当我小弟就是了,我护着你!”
“呸!”
严大用手一松,明云景咚一声又坐回了地上。摔的明云景屁股开花,疼的嗷嗷叫。
“我跟你说啊,我这两天出去乡里看到一个玩杂耍的,那球和棍子玩的是真眼花缭乱啊!要不是某家脸皮子厚,死皮赖脸跟人家磕了一天的头,人家这才教给我一招半式,怎么样,想不想看?嘿嘿”
严大用一笑,露出嘴里的两颗大门牙,活脱脱的一个属兔子的。
但这个野兔子似乎也就只能欺负欺负明云景了。
严大用应该是属和明云景对门那一家的娃,按辈分明云景该叫她一声嫂子。可惜是天不饶人,严大用出生没几天爹就死了,迫于压力嫂子没过多久也改嫁了,只留下这个严大用打小就在相州以及附近的城府里面讨饭,一直讨到今天。
别看身体干瘦干瘦,体格却硬的多。每天走街串巷翻墙上树练出来的本事可不是吹的。
“我说,你今个怎么这么有雅兴还专门跑过来展示戏法?不去讨饭了?”
“嗨。”
严大用肩膀微微一耸,调侃道:“天天讨饭也不一定讨的到,还要遭人唾弃。还不如去学点杂耍幻术,哪怕是街头表演半天都比得上我讨三天的饭了。”
“你有那本事吗?”
“嘿,你信不信我揍你!”
两个半大男孩又在街头扭打在一起,别看是在厮打实际上都没发力,顶多是落得一身灰土。
“你们两个,又在闹事儿!”
厮打中的两人抬起头来,正看到明云景他娘王氏拄着个拐站在他们身边。
王氏早年家里穷,是作为童养媳送到了明家结婚生子,生下明云景那年堪堪不过十六岁,绝对的小龄孕妇,好在是有惊无险生下来明云景,母子平安。
此时王氏怒目看着他们,黛眉紧蹙,耳边的鬓发梳的整整齐齐,衣服不带一点灰渍,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腰部就因为常年在织布机上织布而受了劳损,这才走路拄着拐走路。
“没,没有,我们俩闹着玩呢。”
明云景也赶紧接上:“对,我们俩,闹着玩呢!”
“闹着玩,闹着玩....”
王氏见他二人嘻嘻哈哈的样子,心头的火气升起来又消散了大半,没好气说道:“你们俩就长不大!算了,大用,还有云景,我专门出来找你们回去,你们俩吃饭没?”
“没。”二人齐声答道。
“来,回来把衣服好好洗洗,再吃顿饭,大用你也挺长时间没回来了,干什么去了?”
严大用答道:“娘,我自然是去学本事了,刚刚学了点幻术戏法,你想不想看看?”
王氏嘴角微微上扬:“,行,回去吃饱了,你给娘试试看,你这戏法学的怎么样!”
几人边走边打着哈哈,寒暄几句。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条年久失修的街道,路面坑坑洼洼,房子多是劣土夯制打上茅草,道旁的行人面有菜色,眼神空洞。可见即便是和汴京只有一条黄河之隔的相州生活也不好。
一间两进出的四合院,大小房屋有五间,都是劣土烧制而成,年份久了屋檐看着都有些下垂,和明云景先前看到的那家花柳别院雕梁画栋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但这是明云景的家。
刚刚跨进门就见院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缩在墙角,躲着烈日一边和家里圈养的大黄狗玩耍。见到明云景立即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哥哥,你回来了。”
明云景上前摸了摸她的脑瓜,温柔说道:“是,我回来了。”
身边的大黄狗不停的叫,也不知道在兴奋着些什么。
“你这家伙就一句话打算打发了你亲妹妹?太荒唐了,来看看哥给你带了啥!”
明云雪立即附上去紧紧抱住严大用,眼里闪烁着光芒:“我就知道严哥哥对我最好了。”说完还不忘朝着明云景扮个鬼脸。
严大用的麻布袋就好像某个机器猫的口袋一样,总能掏出来些好玩的东西。他手往里面一伸,摸出来两个琉璃球,圆润光滑晶莹剔透,还能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这一定很贵吧。”王氏说道。
“不贵!”严大用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一个耳簪上面挂着两个独一无二的粉河珠。
粉蚌珠可是采珠人极其难得宝物。
“啊!大用,你不会是去做什么强人盗匪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饰品?单单这两颗河珠只怕是要半吊钱才行。”
严大用嘿嘿一笑,又露出他那招牌似的大牙说道:“娘亲,你就放心吧,那俩琉璃球是我那老登...老师傅给我杂耍玩的,珍珠是我用玉石换到的,你就放心吧!这不,我捡了两块大的,一块拿去换了珍珠做簪子,另一块山涧青玉还在这,拿去集市里肯定能卖半吊大钱!”
严大用扬眉吐气似的挺直了胸口等着王氏夸奖,王氏也只是说两句:“挺好挺好,只要不是强人,娘亲也就放心了,你们俩先歇着,我给你俩盛饭去!”
明家并非富贵,吃的餐食也不过是普通人家该吃的腌苋菜和高粱米、粟米一类,把高粱米蒸熟后加入腌苋菜,粟米熬成粥,今天娘亲还专门给他们两人的饭食里加入了点荤油和盐水,让熟饭吃起来不至于那么涩口。
这种饭食给后世人只怕是难以下咽,但在明云景看来已经是一道美味佳肴。端起碗筷大口大口进入,三下五除二如暴风一般扫过,连碗边剩下来的一点米汤水都不放过,舔一舔再抹抹嘴找个椅子四仰八叉躺上去,这顿饭就算舒舒服服吃完了。
王氏从头到尾含笑看着这两个儿子狼吞虎咽不停的吃,而手里的活计一刻没有停下。王氏的双手在织布机上来回滑动,织出来的麻布匹细密而又有纹路,在集市里也是上好的卖品。
每每织成刚刚下机就被人抢购一空。卖出来的铜板板除了纳粮税外也可以补贴家用,一举两得。
“娘亲,我今天头一回出去赊刀就赊出去了两柄,还是个大官,京官!”
“哦?”王氏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织布。
“谁谁谁,快说说,哪家达官贵人还要你这破刀?”严大用有些兴奋问道。
平日里无聊喂鸡养鸭撸狗的妹妹也赶忙抱住大黄跑过来,脑袋托在石板桌上静静看着明云景。
明云景刚要开口,却被他娘打断,王氏仿佛若有所思一样抬头看向天空,希望在天空的另一头有她亲爱的丈夫。
“那几柄刀,是你爹爹用陨铁打制,你曾祖亲自用卦象卜算一一写下并藏入其中的,你现在还不懂卦辞,以后你多学学自然就明白了。你爹爹所打之刀一共也不过七柄,比你们俩的岁数都大。前些年你爹爹去晋阳被强人劫了道,多亏一位郭姓壮士搭救,你爹爹也没有什么财货只好为其赊下一刀,如今剩下的这六柄都在你怀里。”
严大用听完便知自己失言了,连忙解释道:“娘亲莫要上心,大用知己失言了!”
“这几柄刀居然还这么有年份?”
“那是自然。”
明云景突然觉得自己浮夸了,爹爹行走江湖数年也才赊出去一柄,他第一天上班就赊出去两柄。属实是浮夸了些
明云景嘿嘿笑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娘,我今个一个半时辰就赊出去了两柄,是不是太多了对不起曾祖啊...”
谁知王氏只是笑了笑,满不在乎的说道:“那几柄刀就是你曾祖留给你的,赊出去的每一柄在以后都会成为给你的福气,不管是赊给谁只要是和你有缘的有缘人,就是今天把这几柄刀都散尽又有何?”
明云景这才放下来自己沉在心里的大石头,长长吐出去一口浊气:“那个,我赊的那个大官是京城户部尚书大人李振和他的女儿李鹭,差一点点我今天小命就交代到了他们俩人手里。”
说完明云景又给几人详细捎带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番当时的情景,甚至把李鹭都给描述成了仙女下凡而他的哥哥李洺就和山海经里面的老妖怪一样。
这种添油加醋没头没尾的故事也就他们两个还能坐在这津津有味的听着了。
不知道为何王氏刚刚听完明云景的讲述一句话不说,自顾自的进了堂屋,坐到土炕上掀开被褥,拿出来一张黄纸画像。
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滴在黄纸上。